《少年台北》

向雅是在台北青旅的客厅里第一次见到景明的,那时候他就坐在橘色的墙下,身后贴满了大大小小的地图,头发刚洗过,有点湿漉漉的。向雅的心里响起那年冬天的话剧院明明在舞台上大声的独白。

明明说是爱,神经末梢麻酥酥的感觉,蒙古形成的低气压让人心跳加速,暖湿气流让人皮肤湿润。他刚刚洗过的头发...但向雅觉得才不是爱,景明这种人,热情敢言,遍布全球的炮友连起来大概可以发动一次新的世界大战。这种人,不靠谱。对,不靠谱,向雅这样描述景明。

向雅办入住办得早,青旅里面没什么人,于是莫名其妙的就跟景明搭了伙一起出去玩。

西门町热闹得很,就是有点找不到方向,向雅一到这种人潮涌动的地方就找不着北。还好有景明,虽然也不怎么找得到方向,但贵在他脸皮厚,抓住个姑娘就开口问路,嘴角一扯露出一排白白的牙齿,那姑娘就跟被要电话号码似的,两坨红云飞在脸上就怕自己说的不够详尽。

西门町有家卖DVD的店,里面挤了好多穿校服的学生。向雅也进去看,中间有好多很多年前的专辑,封面上那时候的萧亚轩化着色彩浓艳的妆穿着撞色的衣裤,拉直的头发飘起,浓浓的时代感。两边的货架就比较新了,尽一些向雅叫不出名字的韩星和欧美明星。

向雅买了一张碟芝加哥百老汇安可完整版。结账的时候景明凑过来瞅了一眼说道:你还听这个呢?向雅愣了一下点点头,想着人家这么问了自己也得礼尚往来吧,就回问了一句:你也听过啊?监狱探戈那段我最喜欢。“没听过,我以前有个女朋友喜欢这个说是讲杀夫的,然后我就跟她分了,生命安全还是比较重要。”

这人真是个傻逼,向雅心里这样想。

晚上回到青旅,向雅洗了头发坐在客厅里捣鼓自己的相机。这家青旅的客厅特别漂亮,橘黄色的墙,上面挂了几幅色彩浓郁的画,另外两堵墙上全是之前客人的涂鸦。毛茸茸的地毯上摆一张木头的矮方桌,落地的长颈台灯和木质格子书柜就在身后。向雅特别喜欢这个客厅。

景明洗了澡,换了浅色全棉的短袖长裤,边擦头发边坐到向雅旁边。

“你这相机挺好看的。”

向雅抬起头看了看他说道:“这个是上胶卷的,我在淘宝上淘的二手,胶卷也是我从大陆带过来的,一共就两卷,72张,多了就没有了。”

“喔!”景明感叹一声“你挺专业的呀”

“我大学学摄影的,不过估计以后也不会干这行,矫情点说,总想保留一点摄影的仪式感。”向雅轻笑起来,像在自嘲。

“我给你拍张照吧。”

“诶?我吗?”

“对啊,这个客厅的光很漂亮,特别适合拍肖像。”

向雅说着把落地台灯的开关按下,然后从地毯上站起来,调了调台灯的位置,等景明站起来再微调一下,正好打出一个伦勃朗光,“只是这个照片不一定能到你手上,要等我回了大陆才送去店里和其它七十一张一起洗。”

“没事,除了小时候我还没让人给拍过这种,今儿碰见个专业的,荣幸!”

说实话,景明真的长得很好看,向雅接过很多给别人拍人像的活儿,也跟成熟的模特有过合作。伦勃朗光其实很挑人,因为要在一侧的脸颊打出一个三角形的光影效果,所以往往五官越立体光影的效果发挥得越好。

景明的皮肤很细腻,鼻子高高的在背光的那一侧脸颊上投下恰到好处的阴影,眼睛里有亮亮的细碎的光点,就那样直直的透过镜头看向向雅。

那张照片后来和其它七十一张一起洗了出来,一直留在向雅的抽屉里,向雅很少去动它们。直到后来有一天终于鼓起勇气辞了工作去应聘一家杂志社的摄影职位,对方要她扫描作品影集,她才翻出那些照片一一整理扫描,才想起自己曾经在台北遇见了一个长相好看的男孩子,想起那一年台北青旅橘色的墙。不过那都是后来的事情了。

当下,拍完照片,景明坐下从身后的书柜拿出一盒叠叠乐说:

“我们来玩这个吧。”

向雅放好相机,往景明身后的书柜望去,又瞥到两副扑克牌。

“我们以前玩这个,每一条上面都有一句话,谁弄倒了,就要按照上面的字做真心话和大冒险的惩罚。”向雅看着景明熟练地叠着一条条木块,心想这人一看就是常年在外玩乐。

“我之前看过一个微电影,有一段讲一个男的叫一个女的去他家里玩叠叠乐。那女的把这个弄塌的一瞬间那男的就扑上去把她强奸了。”

向雅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样子有种小姑娘式的可爱。

“你是在暗示我吗?”

景明放下手里的东西故作邪邪一笑,往向雅这边俯过身来。

向雅整个身子僵住,只有脸还听指挥死命地往后躲,像一只在路边无论主任怎么拉绳子都不肯多走一步的柴犬。

“别...别冲动...”

景明收回探出去的身子大声笑起来,“瞅给你吓的!”他从身后抽出一张台北地图,煞有介事地在上面比比画画起来,“明天去淡水吧,渔人码头啊啥的....”,神态自若地仿佛刚刚和老朋友开了个无足轻重的玩笑。

“这大晚上人生地不熟的,你要真非礼我我也打不过你啊。”向雅小声地嘀咕。

“嘀嘀咕咕说什么呢,来看看地图啊。”

“哦。”

向雅慢慢地挪了过去,这下两个人又挨得很近。景明小声说道:“打不过我你可以用喊的。”说完边笑边起身往房间走去。

“啊!你...你听到了啊!”向雅一下子变得很局促,像被人发现了秘密,脸上有些烧。说不定本来人家没这想法,倒像是自己想很多一样,而且还被人家听到了...向雅懊恼极了,心里乱乱地像是有好多只秋天的蝉在叫唤。她低下头,眼神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却看到方才景明比划的那张地图。

那张地图,是反的。

向雅有过一段特别自卑的人生阶段,那时的她又胖又馋,堆积的脂肪将五官原本的面貌变得含混不清。却偏偏在那个时候喜欢上一个男孩子,那个时候向雅常常想,如果自己不是现在的这个长相,不是现在的这副鬼样子,那个人会不会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和自己相处看看,会不会更容易接触到自己喜欢着他的那颗温柔的、小心翼翼的心。

但是想归想,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和毅力去改变,馋嘴改不了,晚上吃完一块炸鸡后恨不得杀了自己这种事也是常有。只是坐在椅子上空想自己如果再瘦一点再好看一点事情会不会有什么不同毫无用处,向雅也知道。

忍受食物的诱惑,身体的倦怠,这太难了,但是网上那么多成功的案例为什么别人可以自己做不到?所以讨厌自己,非常非常的讨厌。

但总有一个时间点会让人醒悟,也许是出于对未来的恐惧,也许是出于对自身的厌恶,又或许仅仅是出于要面子。向雅终于开始了自虐一般的减肥。

原本就清瘦的人不能体会这其中的苦楚,刻苦的努力带给向雅的是胃病,内分泌失调导致的月经不调,以及运动过度形成不可逆的膝盖损伤。它们就像是岁月在你身上留下的永久的印记,哪怕你看着镜子里美好的自己而露出会心的微笑时,也提醒着你,你从那片战场浴血走过,此生都带着斗争的伤疤。

或许有一天会有一个人摸着你的头心疼你的过往,他不计前嫌地爱你,护着你,不论你高矮胖瘦。也许会有吧,反正向雅没遇到过,也不认为自己会遇到,也挺难想象谁会瞎到喜欢一个那样的自己。这或许是个牛角尖,但至少暂时向雅还不打算从里面钻出来。

所以向雅其实还算庆幸,能够以如今的面貌遇到景明。南国的风光这样好,自己终于能在照片里放松而从容地笑,这样多好。

两个人结伴坐捷运去淡水玩,因为不能说的秘密而走红的淡江中学里面,校服裙角飞扬的少女一起结伴去倒垃圾,操场上少年的呼喊和篮球落地的声音。校门口那幢楼,向雅望着楼上刻的“信望爱”三个字望了很久。她想把这些都记在脑子里,像保存一页有关青春的记忆切片那样。哪天回想起来,能记起它的色泽、质地和味道。

真理大学旁边的小路,一边是围墙与绿色的藤蔓,一边是海。人很少,景明和向雅并肩走着,有车开过来,道路太过狭窄人和车辆无法同时存在。于是景明腿一抬跨上一旁的小围墙,然后朝向雅伸出了手掌。

美好的土地,美好的日子,美好的时刻。

少年朝你伸出了他的手,你要牵住他。

那天晚上,他乡的小巷静悄悄的,藤蔓在路灯下安静地呼吸,狭窄的楼梯间转弯的弧度像一部三十年代的老电影那样欲说还休。

景明的眼睛像一波荡漾在夜晚的湖,低垂的眼睫是岸边郁郁的绿树。当他的脸向自己慢慢慢慢靠近的时候,向雅想要闭上眼睛,那样或许会显得自己更加动情。但是她没能做到,她就那样睁着一双大眼睛,眼见着自己一点一点淹没在那汪湖里。唇齿相交时,像掉进了一个铺满天鹅绒的陷井。

有光凉凉地映在她的脸上,就这样吧,向雅想。

夜色中有蝉鸣的声响,空调外置风扇在轰鸣。

向雅感到身体里被景明种下了无数个小小的火种,燃烧叫嚣着,把眼前的事物都晕染成橘红色。少年起伏的后背像冬天北方的山脊,海浪声一样的呼吸,裹挟着咸咸的空气,拍打着南国的夜。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景明已经不见了,背包和行李也一起消失。向雅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糟了,自己被骗炮了。但是转念一想,昨天晚上你情我愿的,论起来这一炮打得根本算不上骗。

南国的太阳升起得这样早,照得屋子里一派透亮,屋外隔壁的老外已经开始做早餐了,烤吐司和奶茶的香味钻进这小小的空间,洗刷了昨晚香水和体液混合的暧昧气息。一切重新变得洁净温馨,但向雅感到心里面空空的。

想想看在这世界上,人们常常是要把心动和爱连在一起的吧。但是对向雅来说,心动往往却只是一个瞬间。或许是他用的洗发水刚好是自己喜欢的味道,或许是北回归线以南的阳光晒得自己脑袋晕眩,又或许是地热温泉的热气让人毛孔张开放松了防备。

在淡水景明朝她伸出手的时候她是心动的,可是她不敢说爱。我们往往认为,若是爱一个人是会想要和他长厢厮守的,但向雅并不会想和景明长厢厮守,这一点她还是很清楚。

向雅有时候想,对一个人感到心动,却又不想和他长长久久地在一起,这真是种奇怪的感情。

对于景明来说台北之行已然结束,而自己的还在进行,于是向雅起床穿衣洗漱,收拾行李check out,在捷运忠孝复兴站坐大巴前往九份。

人头攒动的九份,从老街拾梯而上,一路逛一路吃,赖阿婆和阿柑姨芋圆都好吃,先尝了冰的,第二份就吃热的。

边边角角有一家木屐店,向雅买了一双红色底金色花纹的,店家热情地包好交到向雅的手里,让人很舒服的待客之道。一天走走看看,看了隧道,看了石雕,看了升平戏院、阿妹茶楼和小上海咖啡厅。

暮色四合的时候,上面写着“戏梦人生”的红灯笼成串地亮起来。远处山海广阔,落日黄昏漫天沸腾的云霞。

夜雨就在这时细密地下起来,在老街逼仄窄小的路灯下连成了无数条亮亮的细线,像电影《花样年华》里搭配夜宵那场擦身而过的雨,白天喧嚣的山城瞬间回魂。

真是悲情的九份呐,不过,要是景明在的话估计会有另一番心情吧,毕竟他是那样乐观自在的人。

向雅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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